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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进城(小说)

时间:2022-04-29   浏览:2次

进城前总是要拾掇拾掇的。

女人先为男人和孩子都换了干净的衣服。男人嫌麻烦不肯换,小声地嘀咕,进个城又不是相亲看女人,换啥换?女人瞥他一眼,冷不防出手狠狠拧了男人一把,掐在大腿根的嫩肉处,男人咬着牙嘶嘶吸着冷气。男人有了由头,趁机耍赖,躺在床上说腿疼得一步也走不了。女人半是笑半是恼,连骂带哄着才把他那身老虎皮换下来。男人就那臭毛病,喜欢穿磨旧磨起毛边的家常旧衣。他说,旧衣服就好比家里的老婆,虽不鲜亮贴肉皮穿着舒服。

孩子最高兴,一早嚷着要去公园玩过山车,女人很爽快地答应了。平时只有过六一儿童节时,孩子才可以到公园玩一玩那些花钱的大型玩具。女人过日子细,玩一次过山车要四十块钱,才二十分钟。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打劫呢,城里人就是会挣钱,一个玩耍耍的东西比抢银行还来钱快。

帮孩子把鞋带挽好,又撅着屁股把男人刚打了鞋油的皮鞋用软布子擦得又黑又亮。忙活完,女人瞅瞅男人又瞧瞧孩子,干干净净清清爽爽,左看右看都那么顺眼跟心。说白了,这两个人出去就是为她撑面子长脸面的。老话说过,老爷们儿走到哪儿都暗藏着女人的一双手。看一眼男人的穿衣打扮,就能晓得家里的女人是懒婆娘还是勤快的小媳妇。

把爷俩都打扮好,女人才开始收拾自己,头发梳得溜光水滑,扎辫子用的头花挑来挑去换了好几个,素了显得寒碜,艳了又有点村气。洗过脸,擦点玉兰油,拿着粉扑从脸到脖子根细抹一层粉,城里人总是取笑矿上女人两张皮,脸一张,脖子一张。用小镊子把几根长眉毛摘干净,再涂个红嘴巴。涂完女人又用纸巾轻轻沾一沾,不能太鲜艳,扎眼。临出门女人特意换上一双新皮鞋,来配身上的九分裤。这条裤子是城里小表妹送的,说是今年的最新流行款。九分裤果然是显身材,露出小半截白白的脚踝,原来的两条小短腿在镜子里变得又瘦又长。女人前后照来照去,满意地抿嘴笑了。

也不知为啥,女人每回进城都暗暗地赌着一口气,人靠衣裳马靠鞍,城里人多一半都是看人下菜的势力眼。她可不能让他们小瞧了自己。而“他们”具体是指哪一个人,女人当然是说不出来的。只是觉得不能让城里人看扁了。

打算进城吃早饭,女人破例没有在家做饭。要进城了嘛,城里的早点肯定比四台丰富些,好吃花样也多,小小的四台连个卖煎饼的小摊子都没有。儿子说,要吃鸡蛋灌饼,买两个吃。行,两个就两个,吃成个小肥猪。女人笑嘻嘻地捏一捏儿子的小脸蛋。这个吃货,在城里吃过一回就记住了,不过女人也觉得灌饼好吃,主要是做法新鲜,在烙好的白面饼上用筷子尖挑开一个小口子,把打开的鸡蛋液灌进去,翻过来,在另一面刷上酱料辣椒油,铺上生菜叶,咸菜丝,里脊肉,卷成小卷儿。咬一口,有面香味儿有鸡蛋香味儿有菜香味儿有肉香味儿还有酱香味,特别好吃。女人在家里给孩子做过几回山寨版,味道差了好多。女人总结是因为人家的酱料好。男人打趣她,常有理,从来不承认自己的手艺不行。女人哈哈地笑,屁的手艺,我可是一级大厨。怕路上口渴,她还给孩子准备了一瓶热水。男人说,路上拿着沉甸甸的,再说矿泉水也不贵,买一瓶才二块。女人白他一眼,本来想说,显你有钱?你一天能挣几个二块?不过她不想出门前和男人抬杠,就说,矿泉水太凉,孩子喝了肚子疼。

四台不通公交车,一家三口早早来到马路边等从燕子山下来的中巴车。燕子山也是一个煤矿,再往里是马脊梁矿,还有高山矿。这几个矿的人们进出全靠私人的中巴车。中巴车以前进城二块,跟着汽油价现在已经涨到六块。雪天雨天,路况不好,逢年过节时,车费还能涨到十块。在四台人眼里开中巴的都很牛逼,车票钱历来由着司机的心情定,爱坐不坐,反正这条公路线上的中巴车都是这个价。他们十几台车还搞运输联营,密不透风,外面的中巴车连根手指头都插不进来。

车还没停稳,男人一马当先地冲上去,居然为女人抢到一个座位。矿区的中巴车是一种神奇的罐头食品,无论车下面有多少人在等候,最后都能挤进那个小小的空间里。实在挤上不去时,年青的票员会在人群后面用力推一把。一辆十五座的中巴车拉三四十人稀松平常。有时候实在挤得连放一只脚的空地儿也没有了,票员只好委屈自己,壁虎一样悬挂在车门外,不关车门,一手扒着车门边框,一只脚踩着门口的踏板,另一只脚腾空倾斜着身子一边走一边向路人招手喊着四二台十三矿,九矿青矿西门外。进城,走不走?走不走?快点!快点!路边的乘车人小跑几步,边跑边不放心问,有座儿没有?票员一连声地叫,有,有,有。跳上车才发现上当了,里面连站得地方都紧张。刚上来的人觉得上了当,嘴里不满地嘟囔几句,座位在哪呢?在哪呢?票员狡黠地笑一笑,一会就有了,下一站下车的人可多了。一个又一个“下一站”后,中巴车已经开进城。票员心里清楚得很,进城办事,没有人会为了没有座位下车。站一会儿怕啥?站又站不死人,站着还锻炼身体呢。也有难缠的腿脚不好的老人一定要有位子才肯出钱买票,票员就要想办法了,或是把近路的年青乘客请起来让座,或是让坐在前头车机盖上的几个人屁股往里再挤一挤。票员是个锻炼眼力的活儿,干久了他们都会把这些小事情调停好。

女人抱着孩子挤在一个位子上,孩子已经十岁了,抱在怀里显得有点滑稽。女人倒不觉得,能坐上座位那真是一件奢侈的事。啥感觉呢,当娘娘的感觉,周围人们都站着,只有自己坐着,那优越感没得说。心里不由对男人暗暗夸赞几句,头脑聪明手脚灵活,还像当年的那个棒小伙子。女人觉得带男人进城的主意真是太妙了,男人嘛就是一个不花钱的好劳力,抢座拎包,还是一个贴身的好保镖。女人身边恰好有窗子,从玻璃窗里悄悄地瞄一下妆容,头发没有凌乱,衣服大方合体,口红也没有溢到唇线外面。

公路两边绿化带里的桃花杏花开了,粉彤彤的,一片一片云彩一样浮在绿色的树丛中。车子飞快地开过,那云彩跟着飘了一路。鹅黄色的金叶榆和普通的榆树一黄一绿一高一低搭在一起,特别养眼好看。金叶榆的叶子颜色总是像刚刚长出来的新嫩叶。听说是培育出的新品种,现在的科学就是发达,连树叶的颜色都由人决定。

城市还没有从梦里完全醒来,从矿上开来的中巴车在西门外把一群男人女人孩子丢在马路边,然后卷着尘土扬长而去。人们从车上下来,展一展腰,抻一抻手,蹬一蹬腿,张着大嘴舒服地打着哈欠。似乎是要把刚才卷缩起来的身子骨拉长些,再拉长些。

女人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,第一个感觉就是今天穿的衣服太多了,没想到城里的天气会这么热。矿上一早一晚还要穿薄毛衣的,城里人却个个穿夏装。怪不得人们老说,城里和矿上差一个半节气。女人看着城里女人的穿着,裙子,半袖,凉鞋,心里一下不那么自信了,虽然身上的毛衣是早上新换的。

城里的店铺统一都是九点才开门营业。女人一家子打算先找家小饭店吃早饭。杭州小笼包子,兰州拉面,七中刀削面,怀仁羊杂等等,从车上下来的人,陆陆续续消失在这家那家小饭店的门后面。从一家又一家的饭店前走过,女人一家人还没有拿定主意该吃啥。儿子要吃小笼包,女人想吃拉面,男人爱吃羊杂,三个人三个想法。街边一阵阵煎鸡蛋和葱花的香味飘过来,孩子嚷着饿了,改口要吃街边小车摊上的煎饼。女人支支吾吾,她觉得在大街上鼓着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很没面子。男人说她瞎讲究,快步走过去冲着煎饼摊说,拿三个煎饼。女人说自己不想吃,要二个就够。男人懂得女人那点心思,对自己总是有点苛刻。于是大声又说一遍,老板,来三个,加火腿肠,要王中王的。孩子鬼机灵知道爸爸舍得花钱,在旁边也凑热闹,我要双鸡蛋的,再加卫龙加鸡柳。女人守在摊子边,查看火腿肠是不是双汇的牌子,保质期是几个月,完了让师傅多加几片生菜叶。第一个饼子摊好了先给孩子,热呼呼的饼子烫手,孩子两只小手不停地倒换,抽空低头大大地咬一口,嘴里还发出嘘嘘声似乎是想把饼子吹凉些。女人抬头看看过往的路人,在旁边轻声喝道,慢点吃,慢点吃。又没有人和你抢。孩子听话地咬一小口,咬第二口时塞得小嘴巴满满的。男人把饼子塞进女人手里,女人接过来让卖饼的师傅切了一半饼子给他,男人嘴大,三口两口全进了肚。吃完煎饼,男人觉得没吃饱,看到刚烙出的土家酱饼不错,又买了一小袋,饼子切成小块,装在纸袋里,用牙签插着吃。女人尝了一块,想着回家自己也能做出来,不就是在烙好的饼子上刷一层肉酱嘛。这有啥难的!

一家人一边吃,一边悠闲地逛街。街上行人不多,冷冷清清的,女人和男人笑话城里人太懒,九点才开门上班。还有城里人小家子气,她有个姑姥姥住在城里,她小时候和她母亲进城走亲戚,姑姥姥招待客人只割几两肉,用一块白菜叶子端着。吃饭的碗特别小,菜呢装在醋碟一样大小的盘子里,大大的挟二筷子盘底都光了。虽然这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,可现在她还是拿出来讲,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找回自信来。

到了九点,南来北往的人流渐渐多起来,声音也嘈杂起来。从西门外沿着马路向东走,就是最繁华的大西街,这条街上吃的用的穿的,商铺一家挨着一家,有不讲价的品牌店,也有能讨价还价的普通店。女人喜欢能搞价的商店,一件衣服一口价总觉得吃大亏了。而把衣服从一百讲到七八十,就很有成就感,似乎是白白捡了几十块钱。她们几个相好的女人,每次进城回来都要把买的东西拿出来比一比评一评,花得钱少质量还好会被大家夸赞个不停。而花钱最多的那个,一定被大家叫大头鳖。她们那里的方言,吃亏被喊成捉鳖。小区里老李的媳妇最有能耐,常常能把百八十的东西砍下一半的价钱,女人们都佩服人家嘴皮子厉害。

为了招揽生意,商家在店门口摆出音箱,循环地放着激烈的流行歌曲,还有的用电喇叭喊着亏本大甩卖大放血大处理的。听着似乎是生意惨到了家,就差卖老婆孩子了。

红火不过人看人,这时马路两边已经摆出不少流动地摊,有卖吃食的,卖玩具的,也有卖衣服鞋袜的。这里的东西便宜,十块钱能买到鞋,也能买到裤子。质量嘛那就没保证了。反正他们的口号是不退不换,买了不能后悔的。那怕是刚刚交了钱,也不能退。这些规矩,人们都默默地遵守,好像是花得钱少,理亏,权利也少。女人其实不打算买,可还是拿起来一条裤子左比划右比划。男人在一边催着,快走,快走。女人有把柄落在男人的手里,上次贪便宜在地摊上买了一双鞋,穿了三天就张开大嘴。男人老说她,占小便宜吃大亏。

大商场里那些漂亮的服务员眼窝最毒,无论你怎么打扮,随便搭眼一瞧就能识出顾客的身份。城里人,矿上人,附近县份的,从来没有看走眼过。职业习惯,各类人有各类招待法,对本城里人她们从来不敢敷衍,更不敢以次充好。城里人不好惹,城墙根的人家自带三分傲,动不动就找商场经理,更害怕的是一个电话捅到315消协。不光退钱退货,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。县份人钱少,老实好说话,东西越便宜越好。而太便宜的东西基本没啥挣头。只有矿上人的钱好挣,又好面子又没心眼,奉承二句,花钱特别痛快。

看到一家三口进了店里,店员心里早乐开了花,这可是几只可爱的小肥羊。背地里刀子早磨得锋快,脸上却挂着笑,一口一个哥呀姐呀地叫着,喊得让人觉得似乎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。她们让男人试穿了一件浅蓝色的半袖衫,二个女服务员你一句我一句把男人夸成了电影明星。男人耳根子软,给两句好话,就要掏钱买下。女人暗地里丢个眼色,男人真是呆子,要多少给多少,连个价也不懂得还。女人说,有点肥,不怎么合身,男子听话地换下衣服,快步走出商店。

女人有女人的聪明,即使衣服看对了中意了,也穿在孩子大人身上试过大小,却不急着掏钱买,同样式的衣服一定要再逛三四家店,比完价钱比质量。你有千般手段,我有老主意一条。呵,只要我不掏钱,你还能摁住从兜里抢。

出一家店,进一店。太阳越来越大,天儿越来越热,男人和孩子都有点厌烦了,屁股底下垫一张街上发的广告纸,坐在商店门口的台阶上,让女人自己进去挑选,他们在外面等着。等女人走开,男人趁机给孩子买几串铁板鱿鱼解馋。卖鱿鱼的小老板围一块黑皮围裙戴着黑皮袖套,在一张黑呼呼的铁板上,倒上一点油,把用竹钎子串好的鱿鱼串放在烧热的铁板上,肉串滋滋地爆响。小老板用一把平底的铲子压在肉串上面,肉串叫得更欢实响亮。刺鼻的油烟味升起来,鱼类特有的腥香味也窜出来,等一小会儿小老板用铲子翻一下鱿鱼串,还是把铲子压在肉上面。

吃辣椒吗?

少来一点。

孜然呢?

也少点,

老板一边问一边往串上面撒辣椒粉,孜然粒,盐粉和其它调料,滋滋声渐小,翻一翻再在铁板上倒一些油。噼噼啪啪的声音又激烈地响起来。鱿鱼串的边缘卷曲起来时,肉串就熟了,孩子拿在手里站得离热铁板远一些。开吃。虽然身边逛街的人来来往往,一点也不耽误他品尝美味。孩子觉得铁板烧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。男人则喜欢吃臭豆腐,那种臭得让人捂着鼻子快走的小摊子。一碗五块钱,里面加花生豆加麻酱,加香菜芝麻,最后倒上红红的辣椒酱。这东西闻着臭吃着挺香的。吃完肉串,孩子眼睛直勾勾盯着街上新流行起的一种炒冰。在一个大平底锅上,拿一把铲子铲来铲去,下面就结成了五颜六色的冰。这东西看着稀罕,男人便给孩子买了一份,吃完舌头泛着红黄绿的颜色。男人有些后悔,这炒冰明显加了人工色素。还加得不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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